最后一次作为员工回到哲库。 (南方周末 张玥/图)
“已经在BOSS上开聊了。”
“让我去机械工程研究院,可真适合我……”
“要跟校招生一起,重新实习。”
2023年5月15日,在通往哲库办公室的电梯里,几位年轻的男生这样念叨着。哲库是OPPO旗下从事芯片研发设计的子公司。
就在三天前,他们被通知公司解散了。这家成立仅四年的公司,曾被外界视作中国自研手机芯片的“明日之星”。公司里有三千余位员工,他们是被“人才虹吸”到这里的。“他们做的东西真的不错。”两位受访者分别对南方周末记者形容。
“工作经历长一点的还好,刚工作的真的挺丧。”一位猎头得到消息后就开始徘徊在上海张江的张润大厦门口。他说能来这里的人大多具有985、211高校的硕士学历。
5月15日这天,是大家来公司还回电脑等物资,拿走办公室里个人物品的时间。
南方周末记者在这里观察了两个小时,人来人往,但除了窸窸窣窣的低语,几乎没有其他声音。员工们大多都很年轻,清瘦的男生更多一些,普遍戴着眼镜,很多人背着带有哲库(ZEKU)LOGO的书包。
在大厦一楼,有一处物资归还点,写着“资产归还处”“样机回收处”,工作人员们很有耐心。12楼是他们的办公室,门口坐着三位招待人员,看到工牌后,欢迎“同学们”最后一次回来。
5月15日,哲库的公司物品归还处。 (南方周末 张玥/图)
没能穿越“马里亚纳海沟”
哲库的办公区域多以海洋生物命名,如有会议室叫“海狮”、文印区叫“墨鱼”。这些牌子,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承载着OPPO未完成的“马里亚纳计划”。
OPPO创始人陈明永用“马里亚纳海沟”来比喻OPPO自研芯片的艰难程度,哲库正是OPPO派去触摸芯片深渊的一艘深潜器。马里亚纳海沟深约一万一千米,相当于珠穆朗玛峰加华山的海拔高度,是世界上最深的深渊,其海底深处水压高、完全处于黑暗,是地球上环境最为恶劣的区域之一。
据36氪报道,“马里亚纳计划”最早于2019年出现在OPPO内部文件中。同年,OPPO成立造芯子公司守朴科技,后更名为哲库科技。年底,陈明永在未来科技大会上宣布,未来三年研发总投入将达到五百亿元。
2020年,OPPO在《对打造核心技术的一些思考》中首次对外披露这一芯片计划。该文解释OPPO造芯是“不得已而为之”。
2021年年底,OPPO在2021INNO DAY发布历时三年首款自研芯片——马里亚纳MariSilicon X,这也是全球首颗针对影像优化的专用NPU芯片。发布会上,谈到这颗一次流片成功的芯片时,陈明永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我们踏入深水区的第一步就是这颗芯片”。
次年年底,OPPO高调发布蓝牙音频芯片马里亚纳Y,这也是OPPO首个蓝牙音频设备的SoC芯片。可以说,OPPO距离完整的手机SoC芯片又进了一步。哲库也一度被业内看作是中国的第二个“海思”。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一切在往好的方向走时,2023年5月12日上午11时,OPPO再次做了一个不得已的“艰难决定”,在18分钟内亲手敲碎了长达1500天的造“芯”梦。
OPPO公司CTO、哲库CEO刘君在最后一次All Hands Meeting上,拖着沉重的语气说,“全球的经济和手机行业现在极其不乐观,公司的整个营收远达不到预期。在这样的情况下,芯片这样一个巨大的投资将是公司承担不起的,所以我在这里非常遗憾地宣布,经过审慎的讨论,公司决定,关停哲库,终止芯片自研业务。”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他数度哽咽,承认过去四年里全世界对做好芯片有真诚梦想的人加入了这个团队,“我作为哲库的CEO,没有把业务带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很遗憾以这种方式来跟大家道别,我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OPPO方面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的声明中,也将哲库的关停归因于“全球经济、手机市场的不确定性”。
一夕之间
解散毫无征兆。
5月11日,罗鸣这个周四与往常的工作日没有区别。这一天下午,他开完组会,领导强调明天即使是加班,也要守住项目的时间节点。加班到晚上七点五十分,工作完成差不多后,他才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快到家时,罗鸣的聊天群里弹出公司的消息,通知全体员工明天不上班,在家里通过Zoom开All Hands Meeting。尽管这一动作有些反常,但罗鸣并未多想,还特地让同事帮忙带回电脑,方便明天在家工作。
“全员不上班”的通知引起部分同事的疑惑。周四,已经有哲库员工发现自己的部分内部账号无法登录,也有人发现OPPO内购网站上显示“您不是OPPO员工”,技术人员也没有解释。
晚上,罗鸣躺着刷各种社交平台,大家都在猜测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一晚上都没睡好,他第二天六点半就醒了。
哲库是罗鸣毕业后的第一站,那时候哲库的首款马里亚纳X芯片刚流片回来。流片是由芯片制造厂试生产少量芯片发回芯片设计公司测试,成功后即可量产。另一款AP芯片仍在起步阶段。他想着,“芯片行业属于上升期,活个五六年没什么问题。”
当时,中国自研芯片的手机厂商屈指可数。综合能力最强的华为海思在受到美国制裁后,未开放招聘渠道,且有不少技术骨干出走。哲库以较高的待遇,吸引了一大批华为海思、紫光展锐的技术人员加入。
一位猎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加入这里的硕士应届生年薪在40万左右,毕业八年的硕士则能到百万。罗鸣也表示,“硕士生在40-50w,博士的话50-70w。”无论是从企业目标、发展潜力还是薪资待遇,哲库都是他最好的选择。
技术人才集聚的效果立竿见影,OPPO每年在芯片计划上都有明显进展,尤其是最新一款SoC芯片Z3的流片即将回来。在周五之前,罗鸣最悲观的判断是,公司可能会裁员,但当下各项工作仍在稳步进行,不太可能发生大规模人员变动。
周五上午11:05,哲库的All Hands Meeting在Zoom上正式召开。All Hands Meeting通常是每月召开一次,基本上会定在周五上午的十点钟。
“比以往晚了一小时,这也是不正常的地方。”江博在哲库工作两年,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场会议非比寻常,加上昨天公司通知由于门禁IT升级而要求全员在家办公的消息,他知道这场会议“肯定没好事”。
后来,江博从同事处得知,当天十点公司部分高管参与了一场内部会,他们比普通员工提前一小时得知公司要解散的信息。“十点多就有部门长发布了这个消息。”
仅有少数高层提前一天知道这一消息。事后,有同事告诉江博,周四当天两位公司高层被叫出去开会,紧接着薪酬体系的人力负责人也被叫了出去,一直没有回来。
一进入Zoom,江博就被黑色背景、白色字体的PPT吓到了,以往开会的PPT都是白底彩字。
当摄像头对准公司CEO刘君时,他神情凝重,面前的桌子上铺着黑布。“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谁去世了,全公司要停工纪念一下这个人。”
在刘君正式向全体员工宣布关停的消息后,江博才恍然大悟。按照原定计划,明天会是上海全体员工的Colorful Day,周四还有同事为此排练节目。
守在哲库门前的猎头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哲库的芯片团队已经非常精细化,他们一个部门的体量可能要两三家同类公司的同类部门才能消化得了。对于不少人来说,离职也意味着需要转行。
“流片下个月就会回来”
马里亚纳X是江博到哲库后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在马里亚纳X面世后,全公司的重心都放在手机SoC Z3芯片上,直到2023年3月发到台积电流片,“前后差不多做了两年时间”。
在完成Z3的前期硬件设计后,江博负责的芯片验证工作从去年1月份开始。芯片验证指的是在实验室环境下验证芯片功能与预想结果是否一致,这也是芯片投入流片前的最后一步。
一颗完整的SoC通常包括应用处理器AP和基带芯片BP等。江博说,哲库4纳米的(应用处理器)即将回片,也做了3纳米的测试片,Z3确实已经完成,AP手机的SoC处理器,主要是手机系统跑App用。
“流片下个月就会回来。”根据回片的时间,哲库内部计划好的芯片点亮流程已精确到小时。负责相关工作的员工也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了这一回片时间。
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哲库员工都对这款即将到来的手机SoC Z3芯片充满期盼。按照既定的工作节点,如果流片点亮顺利的话,这款Z3原计划会出现在OPPO明年3月发布的手机中。
与此同时,Z4也已进入设计阶段。孙宁从华为海思来到哲库时,Z3已进入后期阶段,能参与的不多,他主要参与的是Z4的设计工作,目前产品基本架构已定好,进入设计实现层面。内部对Z3和Z4的期待有所不同,前者更多是做到功能打通,后者则希望在某些方面能有所专长。
江博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按0.1到1的交付进度,Z4算法设计部分已经完成一半。”这相当于芯片的Model已经基本完成。
在各项工作都处于关键节点时,江博完全没有想到公司会解散。
距离点亮芯片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是什么让在自研芯片上奋力狂奔的哲库一夜“掉头”?
受访的哲库员工有些困惑,如果说“缺钱”,他们今年年初年终奖不仅没有打折,有的员工还得到较高的激励。
大会上宣布的“N+3”离职补偿也很“厚道”。罗鸣说,N通常等于3,且是包括年终奖在内计算月薪,等于要一次性赔偿员工半年的工资。“基本上也到年底了,完全能够支持到芯片顺利流片。”
流片是芯片研发中除了人员成本外的大头支出。江博表示,一次流片的成本非常高昂,通常以亿为单位。OPPO产品高级总监姜波曾公开分享马里亚纳X背后的研发故事,光是流片环节,一次试验费用就高达一个亿。
还有不到一个月,Z3的流片就要回来了。“大炮都造好了,为什么连声炮响都不听呢?”多名哲库员工都表达了相似的疑惑。
关于关停哲库一事,OPPO前副总裁沈义人在5月12日当天连发两条微博,其中一条说道,“钱能解决的其实不是大问题……而钱不能解决的问题,才是真的难题”。这条微博现已隐藏,只留下另一条:“不理解的事背后总有不了解的原因。”
5月15日,哲库的办公室里堆放着OPPO的产品。 (南方周末 张玥/图)
“多大的代价都是最小的代价”
在雪球投资者社区,有人问步步高品牌创始人段永平为何关停哲库,他回复“改正错误要尽快,多大的代价都是最小的代价”。OPPO和VIVO曾同属于步步高集团旗下,OPPO创始人陈明永和VIVO创始人沈炜都是段永平的得意门生。
5月16日,段永平再次在雪球回复此事,“我知道停止哲库业务比我在网上看到早了10分钟而已”,他列举了步步高此前关停的若干业务,“这不是我们关掉的第一个业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长远看不合适的东西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现在就停下来!”
“改正错误”论很快就获得部分市场分析人士的认可。
萨摩耶云科技集团首席经济学家郑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哲库诞生于行业升温的上行期,整个行业薪酬成本高企,但收益很少,几乎年年亏损。尤其是经济下行期手机销售市场疲软,维持半导体芯片研发的成本更高,加上看不到市场前景,或将成为企业难以承受的负累。萨摩耶云科技集团是一家独立云服务科技解决方案供应商。
以往手机厂商积极“造芯”,是因为消费者愿意为了使用拥有先进性能芯片的手机支付高价。对手机厂商而言,当手机出货量不足时,自研SoC芯片的必要性就要打一个问号。
龚黎明在北美一家芯片创业公司工作多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对于一般的手机厂商而言,直接购买芯片最划算,不必养庞大的研发团队。前期投入时,自研技术跟不上市场迭代速度,坚持做SoC难度很大。
一名哲库员工也提到,当手机出货量在几千万以上,手机厂商采购自研芯片成本低;手机出货量不足千万时,购买第三方手机芯片供应商的芯片更划算。
而且手机SoC芯片本身设计难度就很大。龚黎明曾在苹果公司工作。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即使苹果也做不到完全自研SoC,除了CPU、GPU自己设计外,基带芯片使用的是高通产品。
OPPO与高通的合作始于2016年。2019年9月6日,高通发布旗下最新的5G集成式移动平台骁龙7系,OPPO成为高通此次合作名单的第一家手机厂商。如今,在OPPO发布的高端旗舰产品中,基本都搭载着高通的SoC芯片。
“芯片设计入门容易,精通难。”龚黎明说。芯片设计流程复杂繁琐,高度依赖自动化和良好的流程管理,芯片设计的技术难点在于如何做到性能、面积和功耗三方面的平衡和优化,还要不断与竞争者赛跑。由于散热能力不足,电池容量有限,手机SoC芯片尤其需要控制功耗,降低芯片耗电。
“目前我所知道的就是这款芯片的功耗还有一点问题。”江博说,剩下的可能由于进度紧张,在设计细节方面存在遗憾,但这些细节问题用户不会感知到。
在哲库关停前,龚黎明还在面试哲库北美的岗位,就是为了解决Z3芯片的功耗问题。本该5月12日进行下一轮面试的龚黎明被HR告知推迟一天,结果当晚他就在网上看到了哲库关停的消息。
龚黎明在惋惜之余,也能理解。“这不能简单看作花了90%的钱,不在乎再花10%的钱把事情做完。”
他解释,尽管流片十分昂贵,成功后还会继续签订两到三年的合约进行大规模量产,每次量产都要重新付费,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纳米数越小的芯片,耗电量越少,性能更好。SoC芯片往往需要7纳米以下的先进工艺,哲库此次更是采用了4纳米的先进制程。
江博说,对于此时的OPPO而言,距离完全使用自研SoC芯片,至少还需要三到五年的迭代。孙宁则表示,尽管当下的Z3 SoC芯片还远不及高通的产品,但只要有机会“迭代下去”,很快就会迎头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