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严锦彦

2024上半年，世纪华通旗下的盛趣游戏（原盛大游戏）开展了一轮组织人员优化，其中涉及到了部分工作超过20年的老员工。做出该决定的，是刚刚回归、执掌盛趣的彭程（3月任公司总裁，8月升任CEO）。

彭程曾被称为中国极富传奇色彩的游戏人。2005年，他加入盛大，受陈天桥赏识，不到一年就担任了《泡泡堂》的产品经理，后来又成为了《传奇》的掌门人。

2010年，经过史玉柱和刘伟长达半年的“软磨硬泡”，28岁的彭程加入巨人，管理《征途》系列及策划研究院。同时他也是当时最年轻的上市游戏公司副总裁。

2019年，受朋友邀请，他出任第七大道CEO，带领团队做出了首周稳坐畅销榜Top 5的《弹弹堂大冒险》。

彭程回归盛趣后操持的第一场公司年会（受访者供图）

这次盛趣找彭程回来，双方有着一个共识，那就是救火。

曾经，盛大是国内市值第一的上市游戏公司，将腾讯网易狠狠甩在身后。但如今的盛趣，早已掉出了一线之列。

彭程认为，盛趣现在的一个重要症结是员工过于佛系，大家都安于躺平。对此，回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重塑企业文化，优化人员结构。

不过，哪怕想得清楚，行事足够果决，但想要在当今的内卷市场中，拯救一家超过25年历史的老企业，难度肯定不小。尤其对于一位空降高管来说，问题重重。

01

慈不掌兵：大棒胡萝卜，双管齐下

2024年初，世纪华通、盛趣游戏董事长王佶找到彭程，希望他回来执掌公司。没有多说一句，甚至连薪酬待遇都没聊，彭程迅速答应。对他来说，盛趣好比初恋，意义非凡。

回到盛趣的第一天，彭程发了条朋友圈，配文是“回到梦开始的地方”。但很快，他发现盛趣和当年不太一样了。

氛围的变化是最直观的。

过去，盛大奉行的文化是“讲道理”。创始人陈天桥提倡“规范的民主、负责任的独裁”，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准确的数据、严谨的逻辑”去就事论事。这也是彭程一向的行事准则。

当年，彭程经常和陈天桥battle，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把后者气得拍桌子。彼时，彭程已经是《传奇》系列的负责人，陈天桥认为《传奇》应该开放给用户，允许他们自行开服，官方抽成。在今天看来，这或许就是UGC的雏形。

但当时彭程觉得，《传奇》系列如日中天，官服一天能有上千万收入，如果开放生态，无异于将私服改为官服，这可能会夺走官服原本的胜利果实。为此，二人在会议室里，当着众人的面来回对抗，陈天桥激动起来，指着彭程说，“你和我比逻辑思维，能力还差得远！”

不过，尽管两人争吵得不可开交，但陈天桥冷静下来后，最终还是接受了彭程的建议。

盛趣游戏的前身为盛大游戏

彭程认为，当年盛大的企业文化是狼性的，大家以业务为先，以结果为导向。可现在呢？员工变得越来越佛系。

盛趣的员工福利，一度是业内领先，丧葬嫁娶通通囊括。但经过20多年的发展，稳定的工作环境催生出了“老好人文化”。管理者和员工共事久了，有感情，再加上在职场上越活越精明，大家都不愿意去得罪人，最后就是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这种躺平、不敢做改变的心态，对业务开展的阻碍巨大。彭程说，近些年来《传奇》工作室有人曾提出要将画面翻新，但每每讨论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或许是有人担心受累不讨好，有人害怕失败背黑锅。

“根上的问题，是没了羞耻心。”

彭程说，当年全行业的游戏人都以能在盛大工作为荣。他毕业后为了进盛大，宁愿放弃月薪8000的游戏网站编辑工作，也要过来做月薪2300的小策划。

“以前别人问你在哪上班，你可以大声说出：我在盛大，我骄傲。”但现在谈论起盛趣，外界都觉得“它是不是快挂了？是不是一家‘夕阳红’公司？”彭程觉得，不管外人怎么看，但是不能连我们内部人都就这么认命了。

盛趣游戏总部大楼（受访者提供）

于是，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唤醒员工的斗志和好胜心。

首先是优化人员结构。盛趣的老员工众多，他们在老项目、传统品类上，有很多经验优势。但对于那些躺在功劳簿上，不愿意接受新文化的元老，彭程决定狠下心来，通通干掉。

从管理角度来看，一位空降高管，上来就优化员工，并非一件易事。尤其彭程出身盛大，回到公司后很多老战友见到他，都会过来打招呼。但彭程纠结一番后，还是认为“慈不掌兵”，优化了近10%的老员工。“公司会给赔偿，我也可以帮他们去找工作，但如果你还是在我这里，用之前的心态工作，那肯定不行。”

任何一家公司，突然做出人员优化的举措，留下的员工必然人心惶惶。在彭程看来，这种氛围未必是坏事。“我们经常说狼性，狼是时刻警惕的，是有危机感的。对于企业和个人来说，只有这样才不会躺平。我们必须居安思危地去发挥每个人的价值。”

配合大棒政策一同砸下去的，还有胡萝卜。彭程调整了激励制度——饼可能不大，但只要完成KPI，公司就会按具体约定，给予奖金甚至是上市公司股票。

当然，我们见过太多空喊口号的公司了。注满斗志和好胜心是不错，但具体要怎么从业务上把公司带回正轨？而且，对于空降过来马上就大刀阔斧改革的新CEO而言，光是胡萝卜和大棒，恐怕还不能让员工，乃至股东完全信任他。

02

闪电战：先抱好手里的碗，再看锅里的饭

回顾20年的职业生涯，从《泡泡堂》到巨人，再到第七大道，彭程习惯了“救火队长”这个角色。

闪电战是他的惯用出招——快速战斗，快速做出亮眼的成绩，建立起在公司的领导力后，再求长远发展。

彭程回到盛趣后，很快就筛出了最适合打闪电战的手牌：《传奇》和《龙之谷》。

端游时期，《传奇》和《龙之谷》算是盛趣最重磅的两个拳头产品，时至今日也是宝贵的IP资产。但近些年来，由于只是按部就班地维护老产品，缺乏挖掘IP的意识，它们几乎成了表现最糟糕的两个工作室。

对此，彭程决定亲自到一线带队。当时，《龙之谷》团队仅剩不到30人，均是运营，不懂研发。彭程直接将技术中心及其他研发团队的部分核心成员，带进了工作室。

他的目的很明确，做一款《龙之谷》怀旧服。策划快速确定产品方向，技术则翻出过去老产品的游戏代码作为支撑。

很快，去年8月20日，《龙之谷》怀旧服上线，首周的活跃玩家数量增长显著，较前年同期增长了82%，收入也实现了88%的同比增长。

此后，彭程又以该团队为班底，用8个月时间帮助《龙之谷世界》调整方向，优化研发。今年2月游戏上线后，最高冲上了iOS畅销榜Top 8；据伽马数据预测，产品首月流水超3亿，是今年2月收入最高的新游。

同样，《热血传奇》也按照这个路线，确定了以最经典的“传奇百区”版本为参考，在去年推出了收费更良心的“新百区”。开服5分钟服务器就被挤满，《热血传奇》系列端游活跃用户同比激增82%，收入同比增长108%。

《传奇新百区-盟重神兵》手游也在今年初上线

当然，我猜你一定有所质疑：这不就是抓着老IP不放，一味炒冷饭吗？

彭程认为，对于现在的盛趣来说，要先抱好手里的碗，再去看锅里的饭。“从盛趣成立的那天起，它就是一家擅长代理发行和运营的公司，它从来不是一家以研发为主的公司。”

近些年来，为了跟上市场的步伐，盛趣投入了将近30亿去做新品类和大制作的研发尝试，但几乎都打了水漂，甚至许多产品连面世的机会都没有。“唯一幸存下来的，今天看上去还有机会的，就只有《饥困荒野》，而像《庆余年》这样的产品，上去很快就后劲不足。”

或于今夏面世的新品《饥困荒野》

彭程觉得，盛趣押注研发，反而将产品交给别人去代理，相当于是自断一臂，投入重金去做不擅长的事情。“饭要一口一口吃，先在确定的事情上，把研发能力提上来，再去想更宏大的故事。”

得益于《传奇》和《龙之谷》的表现回暖，去年盛趣业绩增长明显，闪电战初见成效。但彭程判断，闪电战可能还要打上一两年，直到业绩保持稳定增长。

更重要的是，目前团队过于依赖他在一线的深度参与。为了对齐团队做游戏的理念，他现在扮演的角色又多了一个：授课老师。

03

以用户为本，未来做细分领域的头部

前阵子，《冒险岛》在开新服前，发了一篇新闻公告，标题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内容主要表达了过去曾经有许多玩家因违规而被封号，现在新服开放，项目组决定特赦这批用户。

当天，彭程看到公告后，把有关同学叫过来，痛骂了一顿。“因为文章的措辞和态度，太傲慢了。公告相当于项目团队的脸，是唯一能够让用户直观感受你的通道，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无法容忍的。我看到了不仅会骂，严重的还会开除、会辞退，不适合就别干了。”

《冒险岛》开新服时曾发的公告

有人评价彭程，称他在业务层面虽然十分严厉、杀伐果断，但在用户洞察和市场分析层面，确实很难让人挑出毛病。

彭程的用户洞察力，在中学时期就有所展现。

当时，父母买断工龄，被分配了一家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铺，正愁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彭程看到同学之间流行送生日礼物，便提议开一家礼品店，结果生意火爆。

次年，学校里流行起了四驱车、游戏机，彭程又提议将礼品店换成玩具店，人流量再次提升。不久后，这家玩具店，又随着游戏主机、网络游戏的流行，变成了游戏厅和网吧。

后来，对于刚毕业就进入盛大、毫无项目经验的彭程来说，从用户角度出发的思考方式，也帮助他打出了许多奇招。

在接手《泡泡堂》时，他其实并没怎么玩过这款游戏，但很快他就发现，《泡泡堂》对身法控制、玩家微操有很高要求，作为一个手残玩家，他玩得实在有些痛苦。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降低门槛，同时让玩家玩得爽呢？于是，他提议加入PvE玩法，让玩家组队下副本。

作为一款休闲游戏，《泡泡堂》对比起MMO，用户粘性天然不足。当时游戏数据已经出现下滑，为了增加社交场景，彭程提出了休闲游戏RPG化，加入家族、“结婚”等系统。

同时，对于竞技向玩家，当时游戏比赛过于依赖官方组织，于是彭程又参考自己喜欢的足球，往游戏里加入赛季制概念，并将水平相近的玩家，匹配到一起。

在商业化方面，过去《泡泡堂》只有皮肤直售，彭程和团队则想到了用抽奖的方式，包装皮肤的稀有度。

上述这些功能，虽然已经是如今游戏行业的标配，但放在当年，不少举措都具备了首创精神。也正因如此，《泡泡堂》迎来产品第二春，数据高速增长。

《泡泡堂》

而在担任《传奇》负责人后，彭程也是国内第一个，将IP产品分拆成子版本去发行运营的游戏人。

当时，《传奇》的用户规模庞大，有人喜欢英雄，有人不喜欢英雄，有人喜欢装备养成，有人则讨厌刷装备，每一次改动，玩家的意见都很大。为此，彭程让团队花三个月做了《传奇外传》，又花了一年做了《传奇归来》，以此满足不同用户的需求。而这两款产品，也成了《传奇》玩家现在依然念念不忘的经典。

《传奇归来》

时至今日，彭程依然坚持以用户为本的理念。因此，当团队做出不尊重用户的举措时，他会大发雷霆。“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现在带着团队一边做功能，一边将思考方式的本质告诉他们，这是授课的过程。”

那么，在市场内卷严重的当下，彭程和盛趣怎么理解用户？

彭程认为，除了《传奇》《龙之谷》等IP产品外，盛趣的未来一定不是MMO。“过去，玩家没玩过什么游戏，都是被动选择。但现在玩家审美、生活节奏不一样了，如果你再要求大家每天上线，否则就比别人矮一头，那肯定接受不了。”

在他看来，不管是玩法，还是美术，独特才是未来盛趣的主要考量点。“就像你看直播，每个主播都会唱歌跳舞，其实没什么看点，会搞抽象，会玩梗的，气质不一样的，才受欢迎。”

这也意味着，盛趣未来会往垂直细分领域发力，争取做细分赛道的头部。至于具体要瞄准哪些细分领域，彭程认为，这还不是闪电战阶段要去说的事情。

04

也许有一天，睡醒就回到一线了

在游戏行业摸爬滚打20年，彭程发生了很多变化。

他自认过去年轻气盛，情商较低，在盛大做《功夫小子》时，曾因为陈天桥的测试账号登陆不上，他擅自登陆调试，被认为是侵犯隐私行为，甚至陈天桥还给全体高管发邮件，称他只适合做策划研究人员，不适合做制作人。后来，二月河的“帝王三部曲”成了他最喜欢的书，“因为能学习处世之道。”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企业管理者，学会了权衡利弊。果决的行事风格，应该也是改革一家公司所需要的。

回归盛趣后，亲自带队的几款产品，虽然在今天看来都偏保守，但彭程觉得自己骨子里并不是保守的人，否则也不会天马行空地在《泡泡堂》里加入这么多新东西。

他认为，比起以前，现在的自己学会了克制。例如在巨人时期，他曾想做一款龙珠IP的MMO手游，次留一度达到90%，但后来看到《倩女幽魂》等产品上线后，又忍不住往里加东西，最后项目做了四年，错过最关键的蓝海时期，血本无归。“你很难判断具体某个想法、点子，真的起到了多少作用，但市场时机是实打实的，它很可能转瞬即逝。”

如今，彭程说自己的状态空前不错。前些年他每天中午才起床，但现在他早上8点就会起来去公司，一整天手机不离身，哪怕是在饭局上，也会打开工作群聊。

在开会时，他会让制作人把主要骨干通通叫上，大家一起讨论，目的是挖掘出优秀的年轻人才。比如现在《龙之谷世界》的主策，之前并没有做过这个产品，但彭程认为她有想法，执行力强。

而在大方向上，彭程坚持盛趣现阶段要做确定的事情，不开宝箱，配合降本增效，去年公司业绩增长显著，有团队成员甚至拿到了20年来最多的一次年终奖。

2024年11月28日，盛趣游戏庆祝公司成立25周年（受访者供图）

去年，在盛趣25周年庆典上，彭程和团队成员说，目标是要让盛趣重回一线。

我问他，怎么判断一线。“就是腾讯网易米哈游。”

那什么时候可以做到呢？“倒没有定一个计划，但它绝不是空喊的口号。去年，我们业绩确实取得了很大的增长，今年我认为也会有，如果明年任务完成得优秀，还会增长。朝着这个目标去做，也许有一天睡醒，我们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一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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