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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陈霞

2012年，一群衣着奇怪的“飞人”，在张家界天门山上空翱翔，一个青年睁大了眼睛、惊叹地观摩这一切。这是那年的翼装飞行世锦赛现场，他们是世界最顶尖的翼装飞行运动员，飞行在天门山的山谷里，看上去像鸟儿一样自由。几乎就在那一瞬间，这个青年做了一个决定：翼装飞行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几年后，天门山不仅成了这个青年的日常飞行训练基地，还承载了他在2023年4月30日成功完成的“翼装飞行穿越天门洞”挑战。

2024年6月13日，他再次突破自我，创造了人类首次在13118米平流层最高的翼装飞行，并以30.216公里刷新了翼装飞行最长距离的世界纪录。

这个青年就是翼装飞行家张树鹏，他是中国十大探险家、翼装飞行四项世界纪录保持者、翼装飞行世锦赛亚军以及中国首位滑翔伞世界冠军。目前，全世界像他这样能够飞低空的翼装飞行者，仅500人左右，张树鹏的确称得上是“亚洲翼装飞行第一人”。

此次搜狐答案采访张树鹏，走进张树鹏的内心，让他带着我们去探一探让人惊叹的翼装飞行，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

从小对飞行的向往，伴随每一个决定长出了翅膀

Q：您对于飞行的向往，从何时开始的？是怎么步入飞行的职业生涯？

张树鹏：我从小生活在内蒙古，家后边有一座几十米的小山丘，我经常跑到山顶看鹰在天空中盘旋，我发现鹰的飞行习惯是通过不断地找到气流，然后盘旋升高再飞远，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也许对飞行的向往那个时候就有了。

后来我在电视中看到了一个滑翔伞的新闻，就觉得太神奇了，这样一块布一样的东西人就可以飞起来了？

到后来在赤峰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个机会让我接触到滑翔伞。当时一家北京的滑翔伞俱乐部，在我们学校招收滑翔伞学员，打算作为专业的滑翔伞竞赛运动员来培养。那是2004年，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项运动，而我就很好奇，就去尝试了一下，觉得很感兴趣。当时是有几十人报名，最终录取了五个人。然后就这样一边上学一边训练，到了2004 年9月，这个队伍要去北京了，但我当时还没毕业，必须要做个决定了：是去北京开始全新的运动生涯，还是在学校继续读书？

经过考虑，我决定去北京，开始真正的滑翔伞飞行训练。带我们的教练要么是国家队的全国冠军，要么是国际比赛的冠军外教，一段时间训练后，我们参加了克罗地亚举办的滑翔伞定点锦标赛，并取得了冠军，那是中国滑翔伞历史上的第一块金牌。

在那之后我就想去尝试做一个其他的运动，再继续突破一下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一直在飞行、训练、比赛，直到2012年有那次机会在天门山现场观摩翼装飞行世界锦标赛，然后就做了一个决定，开始翼装飞行。

其实之前我和大家一样，觉得这个运动特别的疯狂、非常危险，但是在现场我看到景象完全颠覆了我对于翼装飞行的印象，那些运动员不仅飞得安全，而且在他们的飞行状态里感受不到“极限”“危险”这样的字眼。我发现，其实按照规则去做，是能保证飞行安全的。那些在世锦赛里比赛的选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恐高吗？不危险吗？1600多次的飞行就是答案

Q：很多人对高度、未知会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您一开始有恐惧感吗？

张树鹏：“恐高”的定义其实是这样的，有的人站在高处或者坐飞机靠窗的位置，他们的身体会有非常强烈的生理反应，比如说晕倒、呕吐，或者是走玻璃桥直接双腿就瘫软，这样的是真的恐高。还有一些人是站在高处他会紧张，如果他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去训练，其实他的恐高是可以克服的，这种是“假恐高”。

我不是一个恐高的人，但是我第一次飞行的时候，第一次双脚离地，飞到大概两三百米高空的时候，还是非常紧张的，脑子一片空白。可能前几十秒我完全没有任何的操作和动作，我也听不见对讲机里教练的指挥，什么都感受不到。但是我最终让自己调整过来了，虽然磕破了小腿缝了几针，但是安全降落了。所以像这种轻微的恐惧和紧张都是可以克服的。

Q：每次起飞前您有一套自己的动作流程或者准备过程吗？

张树鹏：对，我们每次飞行之前都要检查装备，这个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然后当我穿戴好装备之后站在起跳台上，我会重复一个拉引导伞的动作，因为每次翼装飞行结束后都要打开降落伞，就像每次回到家你会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兜里、掏钥匙出来的这样的连贯动作。我是希望把它练成一个肌肉记忆，以便用最快的时间、非常准确地抓到这个引导伞，然后开伞。

Q：翼装飞行容错率几乎为零，一旦发生错误的话就非常危险，为什么还会去做？

张树鹏：学习翼装飞行，首先我思考了很久，问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件事情，成为一个专业的翼装飞行运动员、一个顶尖的选手，有一天跟这些运动员同场竞技，甚至击败他们。我当时给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然后，我去找了很多国内跳伞的前辈，也咨询了一些教练员的专业意见，也去网上查了很多国际上关于翼装飞行的资料。我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然后才做的这个决定。

既然下定了决心，那后边要做的就是去科学地训练，完全遵守这项运动的规则，如果能做到，我觉得就没有任何的风险。目前为止，我在天门山已经飞了差不多1600次，是全世界最多的，而且我低空翼装飞行的总次数，也应该是在世界上最多的几个人之一。

都说这项运动很危险，但是我一直不这样看。很多事情是大家看起来非常危险，实际上对我们专业人士来讲是一切可控的状态。其实任何运动都有风险，重要的不是运动风险这个部分，而是参与这项运动的人，其实人的想法有时候更危险。有些人做出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挑战，那他的风险就非常大。在这点上，我是对自己有严格的把控的，我每次的飞行挑战都不会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太多，而且我一定是在经过很多针对性训练之后才去做。

世界上第一个从平流层起跳的人，经历了哪些极限考验？

Q：关于您今年在美国田纳西州的平流层飞行，为什么会去做这个挑战？

张树鹏：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因为我在2015年就创下了一个8150米的无氧翼装飞行的纪录，打破了此前一个瑞士人的8000米无氧翼装飞行。那我就想将来要飞得更高。翼装飞行的运动精神其实跟奥林匹克精神非常接近，就是更高、更快、更强。后来我又听说有人创造了一个接近30公里的长距离飞行的纪录，当时我就有了初步的想法，只是这个实现起来没那么快。疫情期间又有两个国际上的飞行员刷新纪录，然后我就想，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

翼装飞行是无动力的，它在天上的飞行轨迹是越飞越低，大概是1: 4 的滑降比，大约向前飞行四米，就会下降一米的高度。所以我想飞得更远，只能从更高的高度起跳。

另外，我们平时的飞行都是在一个完全目视的飞行环境里面，起跳台、降落点在哪儿都能看得到。我特别期待，真的像鸟一样在很高的高度起飞，然后一直飞、一直飞向远处，而平流层是除了宇航员、战斗机的飞行员以外，很少人能抵达的高度。如果我可以通过翼装飞行的方式去平流层，肯定能有非常不同的感受吧！

Q：这次挑战的过程大致是怎么样的？有面临哪些比较极限的危险因素？

张树鹏：我总共尝试了三次，前两次都失败了，一次是因为天气特别差，能见度很差，起飞后又折返了，第二次是我们飞到一半的高度就空管了，也是天气原因造成的。

低温，缺氧，这是很极限的两个因素，另外，心理层面的压力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当时跟我一起挑战的还有一个南非的跳伞运动员，他要创造一个南非国家的跳伞高度纪录，我们是一起去做的飞行前的培训。

说这个的重点是什么呢？压力。我们每次凌晨1点多就要起来去飞行基地，进行两三个小时的准备工作，我们时差还没有倒过来，身体已经承受了非常极限的考验。

更让人痛苦的是，我们上到飞机之后有一个小时的吸氧时间，由于吸氧面罩非常紧地扣在脸上，而且飞行装备都已经穿在身上了，浑身上下都是一个非常紧绷和压抑的状态。然后飞机起飞爬升还要十几分钟。所以这大概一个半小时是非常煎熬的。

那个跟我一起上飞机的南非人，在我们起飞前最后5分钟，由于承受不了了这种身体和心理的压力，最终选择了放弃这次挑战。我坐在飞机窗边，看见他下去之后就趴在垃圾桶上呕吐，就是这种心理压力引起的非常强烈的生理反应。

我其实也在咬牙坚持，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放弃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从北京到美国田纳西太远，我可能也中途放弃了。一秒一秒地坚持，把起飞升空之前的时间熬过去了。

终于到了13000多米，起跳前，两个教练还反复跟我确认，是继续还是返航？我用身体语言回复他们：继续挑战。

想象着当我离开机舱，压抑感就会瞬间就消失，到开阔的天空当中翱翔，但其实飞机舱门移开的时候，就能看见很多冰粒飘进来，在这个高度，气温已经低到-57℃，离开机舱的瞬间，随着高度下降，压力的变化反应最直接的就是耳朵，我的一个耳朵特别疼，随时要爆炸的那种感觉；呼吸也比较困难，因为氧气瓶的阀门一打开后压力很大，吸气很容易，但是呼气时就需要非常用力地把气吐出来。此外，还要保持一定的体力，保持好稳定的身体姿态，因为我要挑战的是长距离飞行。我从13118米离开机舱到落地、飞行了30.216公里的距离，大概用了十二三分钟。

Q：这一次挑战成功，对您个人、对中国的翼装飞行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张树鹏：我一直追求的就是自由、极致和进取，我每一个飞行挑战的目标都是围绕着这三个关键词来设置的，所以对我来讲，就是完成了一个新的挑战，创造了一个新的纪录。前段时间天门山翼装飞行世锦赛现场，与来自11个国家的16名选手同场竞技时，大家都在谈论我的这个平流层飞行，聊一些相关的问题，一起交流。我能感受到大家对这种极限飞行的兴趣，我想可能他们也会有人萌生类似的想法，以后也会去尝试打破这个纪录吧！。

然后对于中国的翼装飞行来讲，我觉得这个创纪录的挑战，是可以写到翼装飞行世界历史中的崭新的一笔，因为它是由中国人完成的一个相对有难度、很有挑战的一次飞行。

人类三大终极梦想，翼装飞行已经替你实现一个了！

Q：如果要您来给大家介绍一下翼装飞行这项运动，您会怎么去介绍？

张树鹏：飞行、永生、预知未来是人类三大终极梦想，翼装飞行就是人类实现像鸟一样飞行的梦想的最佳途径。当你穿上翼装飞行服，就像长出了一双翅膀，你在天空所有飞行的动作，比如加速、减速、转弯都是通过调整自己的身体姿态来完成的，就真的像鸟一样，是非常自由、非常极致的一个运动。全世界目前能够飞低空的、像张家界天门山这样场地的人，大概500人左右。

Q：在翼装飞行时，最担心遇到什么样的情况？

张树鹏：首先作为一个合格的成熟的翼装飞行员，他要有一定的气象知识。从站在起跳台、起飞、飞行结束、打开降落伞、降落，这个过程很短，就几分钟之内，如果他连几分钟之内的天气都不能判断的话，那一定是在这方面是有欠缺的。另外，我们要使用安全且匹配自己飞行技术的装备，然后在安全的场地里边进行，还有一个就是在起飞之前一定要做检查和准备。这四点做到了，就不会在飞行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

Q：新人想学翼装飞行，主要经历哪些步骤？

张树鹏：我觉得首先要足够的热爱吧，这个是前提，因为翼装飞行的学习门槛其实比较高，它的时间很长。对于没有基础的人，首先要学会高空跳伞，拿到跳伞的执照，刷够几百跳之后才能学翼装，先学高空翼装飞行，然后再学低空跳伞，然后是低空的翼装飞行，更严谨一些的话，还要学习热气球起跳。所以要经过四五个不同的阶段，要去至少两个国家不同的场地练习。如果连续不断地学的话，最快也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然后费用也会比一般的运动要高，当然它没有F1那么高，但是就是这些因素会限制很多人，所以如果他不够热爱的话，那在这个过程当中可能就没有办法去克服这些问题。

Q：家里人对于您从事翼装飞行是什么样的态度？

张树鹏：还是比较支持的，因为从我最早飞滑翔伞、跳伞以及其他飞行器那个阶段，就已经建立了对我的这种信心吧。

Q：接下来您有什么要继续去突破和挑战的目标吗？

张树鹏：还会破一些新的世界纪录，一些飞行的新挑战，然后也会做一些翼装飞行运动的推广方面的事情。

Q：请您为极限运动爱好者或从业者，分享一个最近的心得。

张树鹏：我在完成平流层飞行之后，有特别深的一个感受，就是：当我们有了更高的高度，有了更广阔的视野以后，那些曾经看似不能逾越的障碍，都会显得那么的渺小。所以，要坚持自己的热爱，去做一些挑战，然后超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