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产蕴含着巨大增值潜力，市场有必要重新审视数字资产方面的定价机制。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 乔维亚

编辑 | 朱弢

视觉特效在当代文艺作品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无论是电影、电视剧、广告还是电子游戏，它们都以其独特的魅力为观众带来了震撼的视听享受，成为提升作品吸引力和市场竞争力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尽管视觉特效备受消费者瞩目，且作品往往能够取得高票房或高收视率，其背后的视效公司却长期处于一种“尴尬”境地——叫好叫座但不赚钱的状况。

曾在工业光魔（ILM）担任过总经理的斯科特·罗斯（Scott Ross）在2017年接受采访时认为，视效的商业模式从来就没成功过。“你非常卖力地工作很长一段时间去完成特效工作，从艺术的角度讲，确实是为大家留下了一些非常经典的画面，然而从经济的角度讲，可以说是两手空空。”

2021年，曾负责制作《指环王》《阿凡达》电影视效的维塔数码（Weta Digital）被游戏开发平台Unity收购；2024年，工业光魔宣布关闭新加坡工作室，超过300名员工受到影响；曾为暴雪、拳头等知名游戏公司制作过动画的视效公司Axis Studios宣布倒闭；欧洲最大的视效与CG工作室framestore关闭其温哥华工作室。再向前追溯，最著名的莫过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视效制作公司R&H在获得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后不到两周便宣告破产。

在国内，本土的视效产业仍处于起步阶段。2019年电影《流浪地球》的上映，被不少观察者认为是走出了中国视效工业发展的第一步。2024年8月上线的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更是点燃社交媒体，一个月内的销量即破创纪录的2000万套，众多玩家因中国文化元素与震撼的视觉效果完美融合而大呼过瘾。根据多份研究报告，中国视效市场的产值未来几年将继续保持两位数的增长率。

而AI时代的到来，则带来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中国市场的潜力受到企业与政府的共同关注。7月24日，全球顶尖的好莱坞视效制作公司数字王国（00547.HK）宣布将在香港科学园设立国际创新研发中心，计划于2029年底前总投入约2.04亿港元的资金，招聘和培养不少于40名专业人才以扩大团队。

数字王国参与过《泰坦尼克号》《后天》《复仇者联盟》等诸多好莱坞大片的视效制作，其更为国内观众所熟知的作品是“虚拟人邓丽君”，她曾在2022浙江台跨年晚会和2023北京台春晚表演。

（虚拟人邓丽君演出。受访者供图）

在接受专访时，数字王国CEO谢安强调，香港研发中心不仅是技术中心，更是孵化新商业模式的桥头堡：“数字王国和香港是一个共同体，在香港政府丰沛资源的帮助下，我们一同研发技术、挖掘人才，更重要的是孵化新的商业模式，以服务全球最大的市场。”

选择香港意味着什么？

传统视效企业的商业模式一直非常脆弱，其根本原因在于企业缺乏核心资产。

在生产端，传统的视效企业更像是“艺术工坊”，美术、建模、动画都依赖人力完成，并且产出的素材往往是一次性的，难以形成积累；在需求端，相比巨无霸级别的电影制作方，视效企业的议价能力和空间非常有限，还时常需要面对同行的低价竞争。

人工智能技术或许能成为破局的关键，它使美术素材得以转化为可复用的数字形式，并通过智能化手段进一步融合进各种应用场景中，从而开辟新的增长道路。然而，新技术也加剧了视效行业的竞争态势，吸引了科技巨头、游戏公司及创业工作室等纷纷借助人工智能涉足此领域。面对这一趋势，传统影视视效业务因其有限的利润率，难以承担长期高额的研发投入。

作为数字化和智能化研发的先行者，数字王国凭借在深度学习和虚拟现实相关技术上的长期投入，依靠具有情感表现力和互动特性的虚拟人等产品构建起了自己的护城河。但面对新一轮的科技竞赛，谢安认为与政府的合作必不可少：“在技术竞争如此激烈的当下，如果既想大规模投资新技术的研发，同时又要管控运营风险并保障股东权益，那么寻求政府的支持是唯一的路径。”

（数字王国CEO谢安。香港特别行政区《2024年施政报告》短片（经济篇））

对于香港而言，数字王国的加入可谓是“双向奔赴”。特首李家超在香港特别行政区《2024年施政报告》短片（经济篇）中表示：“香港正处于经济转型期，本届政府大力招商引资，吸纳人才，以科技创新为主导，发展新质生产力，巩固提升香港国际金融、航运、贸易中心地位，打造国际高端人才集聚高地，全力拼经济、谋发展。”

对于数字王国而言，选择研发中心的地点经过了多轮审慎的考察。“我们也曾受邀考察过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等地，但最终选择香港。主要基于以下三点考虑：第一是政府的专业性，尤其是创新科技及工业局局长孙东在观看我们的技术演示时，始终专注于讨论技术细节，如语言模型、延迟时间和算力等，这让我们深刻感受到特区的专业实力；第二是人才优势，这里拥有5所全球排名前100的高校，为科技创新提供了丰富的人才资源。”谢安认为未来最重要的是市场，“第三是地理位置优势，香港与中国内地这一全球最大的新兴市场仅一河之隔，虽然其他地方也能提供与香港类似的政策条件，但香港独特的地理位置是无法比拟的。”

同时，文化是香港打造中外文化艺术交流中心所必不可少的支点。谢安认为，当下香港的文化资产被严重低估，那些能唤起一代人记忆的经典电影、书籍、歌曲等文化产品亟需重新焕发活力。为此，数字王国将力图探索数字技术、创意人才与文化底蕴的融合之道，在重新找回香港电影之魂的同时，依托政府支持与学校合作，共同激发香港的文化活力，最终创造出面向更广阔市场的内容。

新市场，新技术，新模式

传统视效企业的困局，主要体现在营收来源单一，过度依赖院线大片削弱了议价能力；同时生产上高度依赖人力，进而造成巨大的现金流压力。对于数字王国而言，解决之道亦是从这两方面着手。

谢安并不孤立地看待技术问题，他主张围绕市场需求展开新技术的研发与布局，同时强调新技术的成功落地必须辅以与之相匹配的商业模式。面对大数据、大模型等新兴技术，他认为未来前景很美好，但“关键在于这些技术将转化为什么样的产品，它的商业模式是什么”。至于数字王国的定位，他则用了一个经典的三段式：“聚焦新兴市场，利用新兴技术，做好场景应用”。

对于挖掘新兴市场潜力，谢安充满信心，“在过去的十年里，我目睹了VR、AR、5G、区块链等诸多新技术的崛起。在此期间，我发现中国始终保持着新技术落地应用方面的速度优势。”

（运用文生图等人工智能工具，数字王国为阿里云构建了特别影像，后者是2024年巴黎奥运会云服务合作伙伴。受访者供图）

而对于做好场景应用，谢安认为，数字王国将寻找更多合作伙伴，“一方面，我们将坚守视效领域的主业，持续致力于为影视产业降本、提质和增效；另一方面，数字王国也会积极探索新领域，利用我们在技术上的积累，尤其是虚拟人技术，与各个行业的伙伴携手合作，形成1+1＞2的效果，开拓新的发展道路。”

2024年6月，数字王国与巨星传奇携手成立了合资公司，旨在共同开发基于AI驱动的数字版权库项目，该项目包括为周杰伦和刘畊宏等明星打造二次元形象及虚拟人。有券商分析，采用“IP+AIGC”的发展战略有望为企业开辟新的增长路径，同时AIGC技术的应用能显著提升IP内容的生产效率，而虚拟人则因其不受时空限制的特性，能够高效产出多样化的泛娱乐内容，这有助于企业积累流量资源，并拓宽变现途径。

“数字资产是AI时代的石油”

能够让生产关系蜕变的根本原因是生产力的发展，谢安举了一个数字艺术生产的例子，“我们曾设计过这样一个场景：一支航空母舰舰队在无垠的大海上航行时，遭到了神秘外星人的袭击。

在将这个设想提交给AI进行模拟时，系统提供了众多选项。首先，可以选择航母的型号，接着可设置航母周围护卫舰的数量。此外，舰队航行的时间、海况、天气都被纳入设置。在具体场景上系统同样提供了多种可能，比如航母是被击毁沉没，还是仅受创伤导致舰上飞机受损等不同情况，AI能够围绕设置进行内容生成。”

（融合深度学习，曾在《复仇者联盟》系列中赋予“灭霸”灵魂的虚拟人技术已迭代为实时捕捉、渲染和驱动。受访者供图）

2024年2月，OpenAI发布的全球首个文（图）生视频模型Sora引起轰动，但至今大模型的视频产业化应用仍面临一定挑战。

这主要归因于两方面问题：首先，Sora虽令人印象深刻，却依赖于纯二维画面生成技术，由于平面内容的固定性，导致后续难以进行灵活的修改与调整；其次，大模型生成内容的不透明性可能会带来版权风险。

从数字王国的经验看，要实现内容生产从“手工业”向“机械化”的真正转变，三维化和版权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数字王国之所以能够实现数字生产，是因为我们拥有32年来积累的自建模型。相比之下，我们的数字素材不仅是三维的，而且版权自主清晰。”谢安认为这是数字王国能够从疫情等冲击中坚持下来，并持续发展的核心优势。

“随着AI技术的融入，未来电影制作流程将趋于简化，所需时间将大幅缩短。同时，技术将在电影制作中发挥越来越大的辅助作用，甚至替代部分艺术家的工作，且其能力和应用范围也将不断增强和扩大。”但谢安并不认为艺术与技术是对立的，“在技术之外，数字艺术最重要的是创意，而数字王国正是一家能通过创意融合技术与艺术的企业。”

虽然相较现有竞争对手具备一定优势，但谢安并不认为高枕无忧，“我们面临的最大潜在对手并非当前的同行，真正值得担心的挑战，来自当一些科技巨头或大型游戏公司突然决定涉足我们的领域时。”

“当然挑战总会越来越多，我们必须以技术人才、现有的机遇如与香港政府的合作，以及好莱坞市场的坚实基础为依托，保持低调与务实的态度，力求成为技术和市场变局中最终的胜出者。”

“当AI时代来临，数字资产就是新时代的石油。”谢安认为，数字资产蕴含着巨大增值潜力。以2021年Unity收购维塔数码为例，其交易价格高达16亿美元，而当时维塔数码的市值仅为数亿美元，这一显著的溢价交易还意味着，市场有必要重新审视数字资产方面的定价机制。

（搭载“情绪引擎”，数字王国的虚拟人Zoey可在实时情境下展开智能交互。受访者供图）

在商业发展浪潮中，数字王国作为打造虚拟世界的企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从市场定位上看，它们直面市场的瞬息万变与技术的飞速进步，因此在消费与资本市场上均受到瞩目；同时行业的敏感性，加之竞争的激烈与资源的有限，使得他们既拥有凭借一举成功而全面焕发的潜力，也面临一步踏错即全盘皆输的风险。然而，正是这类高度重视研发投入的企业构成了推动技术创新的关键力量。

责编｜秦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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